他，被同行尊称为郝师傅，被老伙计呼作老郝。他叫郝代海，从1991年到2023年，跨世纪的32年里，他驾驶一辆出租车日复一日地行驶在岛城大街小巷，车轮碾过人生的酸甜苦辣，转眼驶入花甲之年。从第一批红飘带的哥的意气风发，到网约车竞争下的生存压力，他的生活与时代并驾齐驱，就像车窗外的风景，换了一季又一季……
“单口相声”逗乐乘客
车钥匙转动半圈，发动机一阵低沉的轰鸣；打开计价器，红色的空车灯透过挡风玻璃，向外面的世界发出提示；踩离合、挂挡，松离合、给油——
10月20日凌晨5点，62岁的中青出租车司机郝代海准时出车了。
绿色的出租车稳稳穿行在早高峰到来前的路上，郝师傅的余光敏锐地扫描着马路两侧……没过多久，便把车停在一位路人面前。远在十几米外，他就捕捉到了这位路人走出小区，向马路上左右张望的神情。
郝师傅的驾驶位前上没有连接网约车平台的手机，他已经习惯了凭路人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来判断对方是否有打车的意向。就像他的车上也没有安装导航装置一样，作为老司机，他的脑子像电脑一样，装着一张城市道路的导航图，乘客只要说出一个地点，他便会用将车开上最近的路把乘客送过去。他甚至固执地认为：“靠导航说明业务不熟，不算是个合格的出租车司机。”
一早上兜兜转转，直到早高峰过去，郝师傅也没有接到几单活。随着网约车的大量出现，人们越来越依仗手机软件约车出行，留给出租车的生存空间正日益变得狭小。“以前出租车司机会在医院、商场门口附近这些人流密集的地方靠活，现在监控摄像头多了，车一旦停不对地方，就容易被抓违停——扣分罚款，一天就白干了。”
郝师傅也是给车主打工的，他开的出租车每天租金80元，油费自己出，一天的油钱至少要跑掉50元，“一睁眼就是一百多元的外债。从早上5点到下午5点收车回家，一天有时候连一包烟钱都挣不出来。”
如果看到郝师傅回家时兴致不高，妻子便知道他这一白天又没拉到几单活，会打趣道：“吆，为人民服务的回来了。”
其实，过了60岁郝师傅每月能领到3800元的退休金，女儿在北京一家大公司上班，有时候一天的加班费就好几千，赶上他挣好几个月的。“实在没必要再起早贪黑，出来干些辛苦活。”
他也尝试着不出车，可在家呆着，身上哪也不爽利，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腰椎盘突出更疼了，血压也跟着升高。“一出车，这些毛病全不见了。遇上健谈的乘客，聊聊天，一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开出租车是我的乐趣。”郝师傅把这一乐趣开发到了极致，逼仄的驾驶室就是他的大舞台，和乘客聊得兴起时，他会表演“单口相声”，学马三立说段子：“妈妈，他拿咱家裤子啦。谁啊？逗你玩……”学青岛大姨的腔调：“安阳来，恁闺女的高考分出来没有？”
曾经，一位外地游客听他的“单口相声”入了迷，就让他漫无目的地沿着海边开，一直跑了两个多小时，下车时那位乘客还意犹未尽：“开车兜兜风，听你说说话，特开心。”
有一年国庆节，一些城市的广播电台搞了场联动活动，请各地的出租车司机在广播里介绍自己城市的景点，青岛交通台的主持人找到郝师傅，说：“给你的时间是50分钟，音乐一切入就可以开始了。”那天，郝师傅以一个导游的身份，从青岛火车站说到沿海景点，讲到劈柴院有美食也有演出的时候，他就模仿一段马三立的相声；讲到中山公园是青岛大姨和大爷们晨练、唱歌的休闲乐园时，就学一段青岛大姨拉呱；讲到五四广场时，则来上一段诗朗诵……
行车间隙，郝代海喜欢拍照
节目播完，节目策划人惊喜于郝师傅的出色表现，要给主持人加分奖励，称赞道：“你从哪儿找来的专业演员！”
总比别人多做一点儿
年轻时的郝师傅当过舰艇兵，复员后在工厂上班。1991年，他所在的厂子倒了，喜欢开车的他转行当了一名的哥。“刚开始干出租车的时候，一上午能跑二百多公里，下午随便干干就是一百五六十公里，一天挣近千元都很正常。那时候出租车没有计价器，可以讲价，单位的公车少，私家车几乎没有，很多人都来包车。”
出租车生意红火的年代，郝师傅很少靠活，也不用在马路上转着拉活，回头客就把一天的行程约满了。很多乘客在车上听了他的笑话段子，或者满意于他驾驶稳当的车技，留下电话，一来二去就成了常客。
直到现在，他的手机上经常闪现这样的约车信息：“师傅，明天8点送我去老地方。”“师傅，明天9点到我家拿点东西，送到我父母家。”……
“有个大姐，从44岁出门就坐我的车，今年她已经75岁了，出门还约我的车。”郝师傅笑着说，语气满是骄傲。
郝师傅的魅力在于他想的、做的总是比别人多一点儿。有早上来不及送孩子上学的家长，把孩子送上郝师傅的车，嘱咐一句：孩子送到学校门口。早些年，孩子们还没有电话手表一类的通讯工具，郝师傅会给家长一张车上的废票，上面是他的车辆信息。送到学校后，他会把车停好，护送孩子过马路、走进校门。“有时候你看着是10米、20米的距离，万一出点儿意外，咱是不是要很内疚？”
一位郝师傅的常客，每天早晨从台东打车，到八大峡上班。“靠活的地方停了一排车，她每次过来都先找到我的车，再坐上来。从她怀孕两个月开始，我一直看她生了孩子。”有一个夏天，这位乘客去深圳探亲回来，约了郝师傅的车到机场接机，可远途劳累的乘客在路上晕车了。乘客蹲在路边吐，郝师傅就帮忙照顾着她几个月大的孩子，“去接她之前，知道她带着孩子，我还特意买了湿巾和矿泉水，没想到正好都用上了。”那一刻，的哥郝师傅更像是乘客的一位亲人。
说起与乘客的故事，郝师傅感觉几天几夜也讲不完。他曾经很用心地每天记录下与乘客的这些故事，整整记了5本日记本，可惜搬家时遗失了。“小车厢大世界，你每天面对这个大千世界，什么人都能碰上。”
那是临近八月十五中秋节的一天，一位妇女坐上郝师傅的车，她说：“师傅，你把车窗关一下，有点儿冷。”郝师傅从后视镜里看到，这位乘客60岁上下的年纪，穿得确实有点单薄，问：“你去哪儿？”乘客回答：“去栈桥。”
这个细节引起了郝师傅的注意：“在车上都觉得冷，去栈桥吹风，那不更冷吗？”郝师傅便试着与这位女乘客搭话，没聊几句话，对方突然哭得一塌糊涂，“老公对我不好，要去栈桥跳海……”
郝师傅连忙安慰她：“要不带你去公园走走？看看花心情就好了。”可是女乘客又嚷嚷着要打110报案。郝师傅软磨硬泡要到了她女儿的电话，发短信给她女儿：“你母亲现在在我车上，她状态特别不好啊。”乘客的女儿回复：母亲有抑郁症，为了不刺激到母亲，她不方便露面，让郝师傅先观察着母亲的情况，她随后开车跟在后面随机应变。
俩人互加微信后，郝师傅一边安抚着情绪激动的女乘客，一边随时和乘客的女儿沟通：“你母亲说要到抚顺下车。”“可以，那是我姥姥姥爷。”“她又说不去了，不想惹老人心烦，要去派出所报案。”“行吧，那就送她到派出所。”
新买的二手房里装灯具
那天下午，郝师傅没有再接一单，载着这位乘客在市内转，直到她情绪慢慢平复，最后送到她女儿面前。
还有一次，郝师傅在路上看到一位骑行的残疾人被出租车撞了。俩人因事故责任发生争执，眼看就要动手了，郝师傅赶紧上前把他们拉开，把残疾人送去了医院。“应该是2010年的事了，前几天这名残疾人在电台里打热线寻找当时帮助他的好心人。电台主持人跟我挺熟的，听到那人描述‘小眼睛、头发卷曲，说话声音挺好听的’，觉得应该是我，就拨通了我的手机。我俩联系上后，我笑着问他：都过去13年了，你怎么才想起来找我？”
作为青岛第一批红飘带司机，郝师傅参与过很多公益活动：每年高考日的爱心送考，和中青出租车队的其他的哥一周两次免费接送尿毒症病人去医院透析，坚持了十几年……
郝代海所在的中青出租车爱心车队，免费接送尿毒症病人去医院透析
乘客处成了常客，郝师傅的车后备厢里不时会冒出些土产年货、生日蛋糕之类的东西，那都是大家悄悄塞给他的心意。
人生很短不矫情
入行32年，在服务窗口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总免不了遭遇苦笑郁闷的情况。
郝师傅有过一次被投诉的经历。“那年刚过完春节，赶上初七上班，早上大家打车都挺着急的。在延安三路路口，我看见前面有个青年在招手，后面有个老人抱着孩子。” 凭直觉，郝师傅绕过前面的青年，停在了老人面前。果然，老人抱着的孩子发烧了，要去青大附院看病。但刚把祖孙俩送到医院，郝师傅便接到了车队的电话——有人投诉他拒载。
郝师傅还遇到过有人故意逃车费。那个乘客在佛涛路下车后，说：“师傅，这个地方太晒了，你把车开到阴凉地里等我一下，我去接我父亲上车。”郝师傅立马表示理解，说：“你和老人慢点儿。”看着那乘客走进了一个小区。等了近一个小时没见人影，郝师傅这才起了疑心，下车问小区的看门大爷，大爷说：“我看到那个小伙子进了院子，立马就从后门走了。”
巧合的是一星期后，郝师傅在路上找活时又撞见了这个乘客，“因为他脖子是歪的，特征非常明显。”郝师傅停车上前质问：“你还认识我是谁吗？”小伙子一下子愣住了，支支吾吾地表示要把车钱补上。“那一刻真挺生气的，真想给他一拳，但是忍住了。想想谁没年轻过，谁没犯过糊涂呢。”
遇到不讲理的乘客，郝师傅只能自己慢慢消化那些不快，“干出租车这活儿，见的人太多了，你的心态就会很平和，什么事都见怪不怪了。”
“我开车很少按喇叭，尤其是路上遇到一些骑摩托的快递小哥，虽然他行车没有章法，但是不能惊扰他。你按喇叭，他一紧张，一拐弯容易出事故。有的人脾气上来了，还会故意跟你较劲儿，放慢速度来别你的车，反而不安全。”郝师傅总结开车上路保持快乐心情的秘诀——“不要给别人添麻烦，就会减少自己的麻烦。”
女儿给郝代海画的画像
“什么职业归根到底都是个人，这一撇一捺容易写，也很难写。”郝师傅目睹出租车行业从独踞市场到网约车进入后的竞争白热化，“有时候跑二十多公里拉不上活儿，不着急吗？着急烦躁得要炸了。怎么办？只能安慰自己：转角遇到爱。”郝师傅说，看到很多同行挣钱不多，每天面对很多乘客要承担很多负面情绪，有时候真像变了个人似的，变得很暴躁，一句话说不好就像点着了一个炮仗，会有一连串的反应。
“当你每天拿着钥匙开车门，上车面对着那个空车计价器时，你就跟恢复出厂设置了一样，你就是一个出租车司机，别人不会管你心情如何，只会按照一个职业标准要求你，你也只能做好。”心情不好时，郝师傅会把空车灯翻过来，暂停运营，把音响开到最大声，顺着海边跑。跑累了，车找个安全地方一放，他就坐在路边休息。
“我喜欢拍照，拍拍建筑，拍拍花朵。我喜欢拍路边的小花，它们的生命力那么顽强，所以人一辈子也不要矫情，人生就这么短。”郝师傅坦言自己没想到干出租车这行能坚持30多年，“也不是说咱高尚，各种职业都需要有人去做吧。”
平时参加同学、战友聚会，郝师傅聊起自己的职业，总有个别人投来不屑的眼神，但是他认为：“我的职业别人不一定认可，但是我觉得很充实。因为这份职业结交了很多人生中的好朋友，也给我带来很多的温暖，让我的思维方式有所改变，这其实是一笔很大的财富。”
近几年，郝师傅的父母相继过世，妻子这边的老人就剩下岳母一人，因患老年痴呆症也搬来和夫妻俩同住。患这个病的老人容易睡颠倒觉，白天睡觉，晚上精神。“昨天晚上12点半，她又开始在屋里溜达，一会儿要出去走走，一会儿要去见儿子。我老婆就有点火，睡不好觉她就会犯头疼的毛病，我说：你去睡吧，我觉少，我陪她。”郝师傅陪岳母床边说话，一直聊到凌晨4点。即使这样，也没耽误他早5点准时出车。
这几天由于没休息好，郝师傅的右眼充血、流泪，腰突的老毛病也加重了，开半天车歇一歇，需要先揉揉腰，才能站起身来。今年，他还新增了痛风的毛病，右脚肿得只能穿大一码的布鞋。这些身体的警示都像红色的信号灯，提醒他：不服老不行了。
郝代海与妻子
但郝师傅还不想停下来享受退休生活，“青岛市刚公布了，出租车司机的从业年龄延长到65周岁，正好可以多干几年。”
前不久，在女儿的资助下，郝师傅一家终于可以告别公租房，住上自己的新房了。新房刚装修好，年底就可以搬家入住，这让他感觉生活终于变得圆满起来：“吃个辣蛤蜊哈个啤酒，我能睡个安稳觉，平安是福。”
文章来源：大众报业·半岛新闻
